“說與兒曹莫笑翁,狗竇從君過”
憶起和范敬宜的師生緣分,每每有“摧肝”之痛。
2007年秋,我回京參加黨的十七大。報到當天,人民日報社老干部局局長劉寶元打電話給我:“參加完會議你不要著急回新疆。老范不久前患腦中風(fēng),顱腔大面積出血。醫(yī)院已報了病危!
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。
會議期間,我每天都祈禱著能有奇跡出現(xiàn)。
就在會議結(jié)束前的那天晚上11點多,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。因為次日要參加閉幕會,我已早早休息,黑暗中看也沒看就接了電話。
“我是老范!”我大吃一驚。“你聽說了吧,前些天,我腦中風(fēng)。差一點,我倆就陰陽兩隔,F(xiàn)在危險期已過去了,你方便時來看我,我住北京醫(yī)院!
我真是又驚又喜!
會議結(jié)束的當天,我便趕往北京醫(yī)院。范敬宜穿著病號服等在病房門口,老人消瘦了很多,但面容依舊是那樣慈祥。他告訴我,醫(yī)生說像他這樣的大面積顱腔出血,搶救過來的概率很低很低。
“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到北京開會的?我在醫(yī)院一直處于昏迷之中。那天,陪護的人在看新聞聯(lián)播,我隱隱約約聽到王慧敏幾個字,我使勁從云里霧里搜尋這個詞。慢慢就醒來了!
因為師生關(guān)系,我始終對范敬宜懷著敬畏之心。不過,偶爾也會和他開個玩笑。他的桌子上放著一張他仰天大笑的照片。一次,他饒有興致地給我講述這幅照片的來歷,夸贊照片作者王文瀾如何善于抓拍。
我說:“美中不足的是缺齒露出來了,而且是暴露無遺!
范敬宜哈哈大笑,說“狗竇大開啊?”接著吟誦起辛棄疾的《卜算子·齒落》:“已闕兩邊廂,又豁中間個。說與兒曹莫笑翁,狗竇從君過!
還有一次,聊起古人如何吟誦,他搖頭晃腦給我做起示范,背的是范仲淹的《岳陽樓記》,念完閉著眼睛洋洋自得地問:“這是桐城古韻。好聽嗎?”
我一句也沒聽懂,便照實說:“不太好聽!
老人愣了,半天不吭聲,客廳長時間陷入沉寂。
現(xiàn)在想來真是后悔,我當時怎么就不能善意地撒個謊呢!
我年輕時喜歡鍛煉身體,進入中年后人犯懶,漸漸胖了起來。尤其是到新疆工作以后,飲食結(jié)構(gòu)發(fā)生了變化,體重迅速飆升,臉吹氣球般地圓了起來。
有一年,報社開年會,我去看范敬宜,他吃驚地看著我:“怎么搞的?臉怎么都成這樣了?”他兩手放在腮邊比畫了一下說:“人家某某某也是這種臉型,但人家是大塊頭呀。”范敬宜的老伴吳師母正好在旁邊,忙給我解圍:“你別這樣說慧敏,胖又不是缺陷!彼麉s正色道:“關(guān)鍵是太胖會影響血壓、心臟!
此后,每次去見范敬宜,他都會著急地說:“抓緊減肥!抓緊減肥!”
2008年夏,我的腳踝骨折。范敬宜一遍遍打電話給我,交代康復(fù)中應(yīng)注意的事項。他安慰我,不要有心理負擔(dān),說他的腿早年在“學(xué)大寨”的工地上被撞斷,腿里一直保留著一枚十幾厘米長的鋼釘,并沒有影響以后的生活。
腿好后,我回京時去看范敬宜。他讓我一遍一遍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,前面瞧瞧,后面瞧瞧,還問吳師母:“能看出來嗎?能看出來嗎?”
人一上了年紀,可能都會有點“老小孩”的樣兒。每次回北京開年會,范敬宜都會計算著會議哪天結(jié)束,我應(yīng)該哪天去看他。一般情況下,會議結(jié)束的第二天,我都會馬上去看他。有時,手頭有事耽擱了,他就會打來電話:“前天你們會議不是就結(jié)束了嗎?”
一次,我去看范敬宜,趁他上廁所,吳師母悄悄告訴我,今后你再來,等快到門口再告訴他。否則,他會到陽臺上,站在小凳子上一遍一遍往外看,嘴里嘟囔著:“怎么還不來,怎么還不來!蹦敲创竽昙o了,摔下去怎么辦?
我和范敬宜都不健談。所以,單獨在一起時,交談的并不是很多。大部分時間,兩個人都是埋進沙發(fā)里靜靜地品茶,偶爾說上幾句,也是你問一句我答一句,沒個中心,沒個主題。不過,我倆都想多坐一會兒,多坐一會兒。
范敬宜中風(fēng)之后,思維、語速都比以前慢了。有次送我到門口,他悄悄問我:“我是不是反應(yīng)很慢?”我的眼睛酸澀了。
這幾年,隨著年齡增長,一熬夜,我的血壓就會升高。范敬宜聞知后,總是提醒我要按時吃降壓藥,說自己中風(fēng)就是因為當時沒有遵醫(yī)囑。
在范敬宜生命的最后兩年,新聞聯(lián)播完后只要電話鈴聲一響,我知道準保是他打來的。拿起聽筒,總是聽到幾句簡單的囑咐:“我是老范,沒有打攪你吧,要多注意血壓,早點休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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